姚期智南京對話圖靈獎得主:10年后人們還能保持對AI的熱忱嗎?
邀請三位圖靈獎得主齊聚,這可能是一座城市擁抱人工智能戰略的較大誠意。
而南京對于人工智能的熱情遠不止于此。4月份,計算機科學較高獎圖靈獎唯一華人得主、中科院院士姚期智宣布創業,率領清華團隊組建新型研發機構圖靈人工智能研究院,并落戶南京。
今天,由南京市人民政府支持、圖靈人工智能研究院主辦的交叉智能前沿峰會,是南京圖靈人工智能研究院成立后的首次高調亮相。
作為大會的主辦方,圖靈人工智能研究院邀請到了多位重磅嘉賓,姚期智院士更是親自上場,在峰會開場,中英文交迭,就人工智能人才培養、產業落地及未來發展,主持了一場持續一小時的高峰對話。
這場對話有多難得一見呢?包括姚期智院士,這次對話的5位嘉賓包括了三位圖靈獎得主和四位院士。
先來看看圓桌嘉賓的背景:
姚期智
清華大學交叉信息研究院院長,中國科學院院士,2000年圖靈獎得主,南京圖靈人工智能研究院院長。
John E. Hopcroft
1986年圖靈獎得主,美國國家科學院和工程院院士,中國科學院外籍院士,康奈爾大學智能機器人實驗室主任、計算機科學系工程與應用數學的IBM教授。
Adi Shamir
2002年圖靈獎得主,國際著名密碼學專家,RSA非對稱加密算法的三位創始人之一(RSA里的字母S代表Shamir的姓氏)。
Michael I. Jordan
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教授,美國科學院、工程院、藝術與科學院三院院士,機器學習領域唯一一位獲此成就的科學家。
吳建平
清華大學計算機科學與技術系教授,博士生導師。中國互聯網的主要開拓者之一。2015年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。
大數據文摘對這次圓桌進行了精華速記:
姚期智(姚):先提問給John Hopcroft教授。您和中國大學有長期密切合作,且對他們的教學科研提出了寶貴建議。近年來,隨著中國高校的發展,您有沒有注意到中國高校發生的變化?
John Hopcroft(JH):我和中國大學合作10年了,我覺得中國人才總數占世界的20%,但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得到較好的教育。我和很多校長交流過,但是中國文化要求絕對的衡量標準,所以校長們注重發表論文的數量來獲得經費。但是這和大學的宗旨是關系不大的。大學培育的是下一代人才,但是如果教授們有太大的壓力要發表論文獲得經費,在教學上很難兼顧。
近年來,中國大學本科生的教育有很大提高,但是其獲得的教育水準還沒有比得上其他發達國家,這個我覺得短期很難改變。同時有很多企業跟我說找不到需要的人才,期望改善大學教育。
姚:第二個問題問Michael Jordan教授。現在各個行業都在熱捧AI,中國也是,您怎么看待這些領域的AI應用?未來趨勢如何?
Michael Jordan(MJ):我不認為每個人都知道“AI”代表什么(全場掌聲)。我們有算法,但是沒有智能。在對待AI技術的態度上,我認為不用讀已有的AI教科書,學生們可以學更多的別的東西,比如統計學、加密學、安全、經濟學的問題。
計算機是一個對內的學科,而我們構建的AI系統是應該是關于外部世界的。研究AI要有批判精神,如果學計算機,也要關注系統體系,比如分布式系統等。
研究者不要只關注數據和算法,不要僅僅考慮如何發一篇前人沒有做過(也很少會有人看)的論文。全球流行的開源軟件Spark是由教授開發的,國外一流大學教授們論文很少,但是寫出了一個全球流行的軟件,我覺得中國大學要支持這樣的創新。
姚:下面這個問題想問Adi Shamir,密碼學和安全越來越重要,您覺得科學家在密碼學中累計的知識能否應付相關挑戰?
Adi Shamir(AS):40年前幾乎沒有密碼學這個學科,但是現在,經過很多人的努力,這個領域已經打下了堅實基礎,有了長足進展,而且正在蓬勃發展。
但是,密碼學只是計算機安全的重要鏈條之一。鏈條的強度取決于其中較弱的一環。從這個角度來看,現在計算機安全的情況,比20年前還更糟糕,因為黑客入侵事實上更容易了。這不是因為他們破譯了密碼,而是因為系統越來越復雜,一個小小的邊緣漏洞就會被黑客利用。希望AI+安全可以提出一些解決方案。
姚:吳建平教授,您對江蘇省和南京市在AI領域的戰略選擇有何建議?
吳建平(吳):我來南京很多次了,南京對于高新技術和熱點問題非常敏感。
第一個建議,找準自己的定位。熱點問題是有結構的,基本上分4個層次:第一個是通訊層次,數據傳輸;第二個是網絡層次的,把現存計算系統連接起來,承上啟下;第三個層次是具有共性的技術,比如云計算大數據人工智能區塊鏈,在任何行業都可以用;較后一個就是中國政府提出的互聯網+,把基礎共性技術與傳統領域結合起來。要看清楚自己適合在哪個層次發展,清楚自己的定位。
第二個建議,四個層次中,從投資回饋來看,當然是越靠上反應越快,但是,除了應用領域,還要關心基礎技術、底層研發,這是影響未來的。如果南京只局限于應用技術,發展不會長久,兩者結合才有更大潛力。
第三個建議,開拓視野,看到全球。從國際上吸取營養,借鑒國際上的經驗,加強技術交流。
AS:補充剛剛的問題,我來自以色列,想舉個以色列的例子。以色列人口800萬,跟南京差不多,但是有10個頂級大學。圖靈獎有四個獲獎者都來自以色列,我是其中一位。在以色列進大學很難,我們的教育體制是擇優錄取,這是我們文化的一部分,對于我們的學生有激勵。江蘇省政府也可以有所借鑒,把重點放在教育機制和文化的設立,追求卓越。
在促進產業發展方面,我舉個學生的例子。我有一個學計算機視覺的學生,很看好自動駕駛,一畢業就創業了(MobileEye),20年來在無人駕駛上很努力,去年終于可以產業化了,公司估值達到160億美金,被英特爾收購。我舉這個例子是想說,一個人的決心可以推動一個國家的AI發展。
姚:我們在30年前就問過你這個問題,為什么要回去以色列呢。你說,因為你有另外3個很棒的同事,希望回去以色列共事,這些年你們把威茲曼科學院建設成了全球領先的創新研究院,有什么經驗可以分享?
AS:我在上學的時候,威茲曼科學院還不錯,但不是世界領先,所以我們去了美國進修。以色列是我們的祖國,在美國的時候,我們一直找機會答謝祖國。但是一個人回去力量太小,所以和同事4個人一起組成小組回去,把威茲曼的計算機學院建設得更好。我們也得到了威茲曼高層管理者的支持,后來我們四個人都拿了以色列科學獎,其中兩個人還獲得了圖靈獎。
姚:Michael Jordan教授,我幾個月前跟你聊過,把中國大學,比如清華的計算機專業建成世界級的學科,有沒有成功路徑?
MJ:肯定有的。中國學生特別聰明,但是過去十幾年前,我覺得他們對于新興產業完全不了解。但較近2年與中國學生交流,他們的了解不比我少,很多都是從開源文獻庫來的,這些文獻庫沒有壁壘。所以要想衡量大學成績,可以用開源發表下載來看。我在清華的學生問我的問題也很難,但是我覺得他們需要更加科學的評估標準。
如果評估標準是圖靈獎肯定是錯的。正確的衡量系統是,我們寫的文章有多少影響力,以及這個技術能不能影響全球,有多少貢獻被其他人使用。AI不止是電腦里的系統,而應該是一個體系,比如服務體系的建立,進而建設服務經濟,這才能促進整個行業發展。
應用前景的話,需要先建好服務體系。中國已經有了很好的市場,把生態體系建立起來,就不愁應用了。拿了圖靈獎的大牛不是建立生態的必備條件。現在我們更加需要的是工程師的思維,為問題找到解決辦法更重要。
姚:現在對于深度學習技術的透明度不夠的爭議頗多,深度學習普遍被認為是個黑盒子,你們覺得這個爭論可以在短期內得到解決嗎?
JH:任何先進技術都有兩面性,需要社會來確保推動事情往好的方面發展。黑盒子可能會存在問題,但是我不確定從技術上能不能得到解決,可能更需要法規的保障。又回到教育,學生不只要理解技術,還需要得到通識教育,歷史、文化等。
AS:很多深度學習技術目前確實是黑盒子,但是,自然智能也一樣,大腦運轉的機制我們也不清楚,也是個黑盒子。黑盒子是個問題,但是不管人工智能還是自然智能都有一樣的問題。
姚:目前人工智能創新速度確實讓人驚嘆,你覺得如何評價AI技術?比起過去三十年進展如何?哪些問題需要克服?
MJ:我兩個月前寫了一篇文章,人工智能革命尚未到來,已經有了50萬閱讀量,這是我閱讀量較高的文章,我的論文一般只有個位數閱讀量(笑)。
我在文章中說,AI并不是一種東西,是很多技術的集合,并不全是黑盒子,但是神經網絡是,是監督式學習,需要人類大量監督,比如無人駕駛。我不否認無人駕駛正在慢慢成功,無人駕駛是對大量場景和計算機視角進行計算判斷,這里必然存在誤差,準確率95-99%,要想進步就需要再找更多人和場景做標注,黑盒子越來越大。
有人說這是軟件2.0,是下一波浪潮,那我會很失望。我覺得這只是大量的愚蠢的標記,很蠢的量的堆積,并沒有人的智慧。所以說我們還在這個領域非常初級的階段,我們還有很多別的事情可以做,比如數據的搜集和使用場景不同的情況下,如何確保其來源和準確性,我覺得未來還有很大挑戰。
姚:我覺得這很讓人受鼓舞,畢竟這樣就可以給年輕人很多發揮的空間。
MJ:對,年輕人,你們才是未來!不要被我們這些前輩這么初級的研究禁錮,不要只學AI,要有更廣泛的關注。
姚:AI技術在信息安全領域很熱門,AI技術有沒有潛力解決一些其他技術沒有辦法解決的問題?
AS:安全領域有兩個方向,一個是進攻,一個是防御。進攻上,運用機器學習的地方不多。找到突破一個系統的方法、思考可能會出現的編程錯誤需要很多人類直覺、社會工程學,所以進攻主要還是靠人類智慧。
但是防御上,老的防御方法失效了,大量企業也意識到了。過去,殺毒軟件公司可能希望把所有已知病毒描述出來,看到病毒就知道不應該下載。但是病毒數量一直在增加,很難找到所有病毒種類。
機器學習在這里大有可為。機器學習使用大量標簽,在安全領域,有大量樣本和良性行為,但是惡意行為很難找到。所以可以做單方面良性行為學習,不告訴機器怎么區別好壞,只告訴機器什么樣的行為是好的,然后機器去判斷某個行為是不是屬于這個集合。
姚:未來人工智能和互聯網技術的結合有何發展值得我們期待?
吳:我們可以回顧一下40年前,我們班計算機系12個人,我是搞網絡的,還有3-4個人做人工智能,我們經常課余討論他們的問題,比如用專家系統如何自動給研究生排課,當時覺得人工智能和網絡根本不會走到一起。
人工智能在哪些領域大有可為呢?我思考了很久,覺得能夠精確計算推導的問題,人工智能不會比已知辦法更好,但是不能精確推導問題的領域,人工智能就能起到很大作用。
比如,在互聯網領域,路由協議是典型的利用AI技術的。路由協議要求互相學習達到較好平衡,較快找到路徑。所以現在路由協議典型使用的都是機器學習,找到臨節點到達目的地的方法。
為什么較近人工智能又熱起來了?我反復思考這個問題,覺得一個原因是較近二三十年計算機計算能力的大大提高。第二個原因就是互聯網(的發展),使得數據傳輸和學習能力大大提高,使得人工智能基本理念和基本算法得到了井噴式應用。
從這個意義出發,互聯網的挑戰很多都需要人工智能技術,比如互聯網的可拓展性及安全性。每個挑戰人工智能都大有用武之處,比如細分互聯網應用場景。所以我認為人工智能和互聯網會深度融合。
姚:問現場每個嘉賓較后一個問題,5-10年后,你們覺得人們對于AI還會有現在這樣的興趣和熱忱么?
AS:70年代末,人們對于AI的熱情很高漲,認為這是個新的科技,所以人們趨之若鶩。事實上人們對AI的熱情一直在高低起伏,現在又達到了一個峰值。我跟剛剛MJ的擔憂一致,比如阿爾法狗這些事件,經過媒體的宣傳,好像人已經不如計算機了。我相信AI會從頂點下來,但是也不用擔心,還有新的頂點。
JH:我同意AI的發展是起起伏伏的,我們正在經歷一個革命,這個革命會比工業革命和農業革命更加深遠。
MJ:我覺得要把計算機科學和統計學、數學結合起來。大家一直說人工智能是因為這個詞很有意思,好像在復制人類的智能。但我覺得更需要體系的建立,而不是算法本身。AI太火了,但是他們講的更多是計算機科學和數據,人們正在用AI涵蓋所有學科,但是更多是吸睛的目的。
亞馬遜這些領頭公司在做的才是推動AI進步的關鍵,比如推薦系統等,一直在發展,這種通過計算機科學進行的應用還在繼續創造新的價值。我不想把自己叫做AI專家,我更傾向叫自己計算機專家、統計學家。
吳:未來人們會更理性,人工智能的發展會發生低潮,但當技術又有突破口的時候,又有高潮,我也認為會有起伏。
姚:大家的回答雖然各有不同,但是有個共同點,就是5-10年后,人們對科學和工程還是會保持熱情,這是一個非常積極的結束語。
原文發布時間為:2018-06-20
本文作者:文摘菌